在评价杜哈尔德的著作时,西奥多·福斯(Theodore Foss1986:91)认为,当时西方怀着实用的目的,不仅翻译和研究中国的哲学著作,而且翻译和研究中国的技术资料和其他实用资料。实际上,唐纳德·拉克(Donald Lach)和埃德温·范克利(Edwin van Kley)就以《亚洲在欧洲形成中的作用》为书名,撰写多卷本著作(自1965年以来已出版了7卷,还将继续出版若干卷)。有关这部巨著的总体情况,可参见珀森(M.N.Person)的评论(1996)或者拉克和范克利书中所附“总体构图”(1993: vol.3, book4)。他们注意到,例如,“16世纪的欧洲人把日本和中国看作是未来的最大指望”;到17世纪末,“在有文化的欧洲人中几乎没有人完全不被(亚洲的形象)所触动,因此,如果在当时欧洲的文学、艺术、学术和文化中看不到这种影响,那就确实太奇怪了。”拉克和范克利举出史实来证明这一点:在这两个世纪里,欧洲传教士、商人、远洋船长、医生、水手、士兵以及其他旅游者用欧洲各种主要语言撰写、翻印和翻译了数以百计的有关亚洲的书籍。其中至少有25部关于南亚的重要著作,15部关于东南亚的重要著作,20部关于亚洲群岛的重要著作,60部关于东亚的重要著作,其他短篇的著述就数不胜数了(Lach and van Kley1993: 1890)。印度帝国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但是中国则始终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被欧洲人当作最高的榜样(Lach andvan Kley1993: 1897, 1904)。亚洲哲学受到推崇,但是艺术和科学较为逊色;医学、手工艺和工业以及这些方面的专家都受到高度的尊重,还往往被人们所效仿。
这种理性精神据说是一种秘密的酵母,它与其他因素结合而造成“西方”而不是“其他地区”的兴起。亚洲人因为没有它而不可能发展资本主义,因而根本不可能真正地“发展”起来,即使他们发挥城市、生产和商业的作用也无济于事。这种说法根本没考虑到,早在加尔文等人把这种酵母赐给北欧人之前,威尼斯和其他意大利城市中的天主教徒没有受到这种酵母的特惠也活得不错。这种说法也没有考虑到,正如我早已指出的,在东欧、在美国南方早期欧洲人殖民地以及至今在加勒比海地区和其他地方,不是所有信奉新教伦理的人都活得那么好(Frank1978b)。但是,戴维·兰德斯(David L andes)在《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1969)一书中明确地给予韦伯的论点以实证支持,断然否定那种认为穆斯林“文化”能够容许技术创新的观点。
西方资本主义的批判者,无论是想改革它还是想取代它,也都支持这种基本观点。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和当代新马克思主义的说法都宣称在“亚细亚的”、“封建的”或其他形式的“朝贡生产方式”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存在着所谓的根本不同。列宁断言:“帝国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也是欧洲内部产生并向外扩散的一种发展的产物。较近的卡尔·波拉尼宣称,在19世纪欧洲发生他所谓的“大转变”之前,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市场关系,更谈不上什么远距离的贸易和生产分工了。考古学发现一再地否定了波拉尼(1957年)否认早期帝国存在贸易和市场的说法,我也对此提出过理论和实证的批判(Gills and Frank1990/91, Frank and Gills1992, 1993, Frank1993a)。这里的问题在于,市场的扩散和支配地位被说成完全是从近期的(西方的)欧洲开始的,然后从欧洲扩散到全世界。罗伯特·麦基弗(Robert Mc Iver)在为波拉尼的第一部著作写的前言中宣布,这部著作的出现使该领域的大部分著作变得陈旧了。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也只能说它使以前许多承认市场,包括世界市场及其关系和影响的重要性的著作“变得陈旧”了。波拉尼用以取代这种古老现实的是,所谓非经济的“互惠”和“再分配”的社会关系的首要地位。本书则要根据史实来证明,这种“大转变”早在18世纪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肯定不是在欧洲和由欧洲发起的。
结果,布劳特实际上证明了霍奇森早已表达的观点:各种所谓的欧洲特殊论和整个欧洲奇迹的说法不过是完全建立在欧洲中心论意识形态上的一种神话。因此,由它派生出来的社会“科学”在经验上和理论上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布劳特还把1492年以前欧洲、亚洲和非洲的封建主义和原始资本主义作了比较。他指出,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欧洲相对于亚洲和非洲毫无优势可言。因此,布劳特尖锐地指出,把欧洲和西方后来的发展归因于那些所谓欧洲内部特殊性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最近,人类学家杰克·古迪(Jack Goody1996)也批驳了韦伯所谓的“西方理性主义的独特成就”的种种论断。他考察了西亚、南亚和东亚的类似成就。阿散蒂(Molefi Kete Asante)对持有欧洲中心论的批判理论家的尖锐批判更是一针见血:
浏览一下经济史国际大会近年来的会议通报就会发现,大约90%的“国际”论文都是论述西方的。最近两次大会和大会通报有诸如《世界经济的兴起,1500-1914年》这样的标题(Fisher, Mc Innis, and Schneider 1986)。但是,大部分论文依然是谈论西方的。
这种欧洲中心论经济史最值得注意的著作之一的作者前几年赢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位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道格拉斯·诺思与罗伯特·保罗·托马斯合写了一本书——《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个新经济史》(1973)。这本书之所以值得注意,不仅是因为其作者之一获得了承认,而且因为它的书名及其对“新”经济史的强调完全是直言不讳的,另外,它对公认的理论作了修正。但是,在章节标题“理论与综述:1.问题”的下面,在第1页,他们就明确地表示:“西欧的一种有效率的经济组织的发展乃是西方兴起的原因”(North and Thomas1973:1)。然后,他们追溯了这种制度变迁,尤其是财产权的发展,将其归因于越来越严重的经济短缺,而经济短缺则是由西欧人口的增加造成的。他们同样对世界其他地区及其人口增长视而不见。另外,正如诺思与托马斯在前言中所强调的,他们的经济史研究也是“与正规的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协调一致,互为补充”。我们可以猜想,正是这种一致性影响了诺贝尔奖的颁发决定。
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史表面上似乎别开生面,但它同样甚至更是以欧洲为中心。因此,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史学家也在欧洲内部寻找“西方的兴起”和“资本主义的发展”的根源。1950年代莫里斯·多布、保罗·斯威齐、高桥幸八郎、罗德尼·希尔顿等人关于“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的论战(收于希尔顿主编的书中,1976)以及围绕布伦纳的文章展开的论战(As ton and Philin1985)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德·克鲁瓦(G.E. M.de Ste.Croix1981)论述古代“希腊罗马”文明中的阶级斗争的著作和佩里·安德森关于“日本封建主义”的论述(1974)也都把这些社会看作是一种特殊的“社会”。马克思主义者可能会宣称,他们更关注经济“基础”是如何塑造社会的;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社会”是被它与另一个“社会”的关系塑造的,更没有意识到,所有的社会共同参与一个世界经济这一情况,也塑造着各个社会。马克思明确地否认世界经济体系的存在,只是列宁后来才承认这一点。但是,列宁所说的“帝国主义”也是起源于欧洲较晚的时期。按照罗莎·卢森堡的说法,“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必须依赖于资本主义体系之外的“外部的非资本主义的”空间和市场,并在其中扩张。
最近,范赞登(van Z anden1997)以“我们需要一个商业资本主义的理论吗?”为题作了一个张冠李戴乃至指鹿为马的论述。《评论》1997年春季号集中讨论了这个“问题”,主编沃勒斯坦也写了文章。基于对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的劳动力市场的分析,范赞登断言:“商业资本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是‘形成过程中的资本主义’……因为这个成长中的世界市场……集中在一片非资本主义的汪洋大海中的一个相对狭小的城市化的商业孤岛上。”因此,它也就成了在前资本主义或原始资本主义与工业资本主义之间的一个必要“阶段”,而迄今人们还没有给予它充分的承认。沃勒斯坦理所当然地否定了这一论点。他指出,商业资本主义和荷兰的资本主义不过是“历史上资本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例如,“能够获取较大利润的企业或公司……都同时是厂家、商人和金融家,或者在这些角色之间来回转换,根据经济形势变化,什么更有利可图就做什么”(Wallerstein1977:252)。当然,沃勒斯坦以及其他一些人都没有看到,不仅在很小的欧洲“资本主义”部分是这样,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从来如此,还有一些学者(埃德·诺特、凯瑟琳娜·利斯以及雨果·索利)在最近发表的著作中论述了尼德兰、佛兰德以及欧洲其他地区的“工业化之前的工业化”。只要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出:“范赞登的说法无法用来分析这个过程:商业资本主义与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联结并非问题所在,而且,在向工业资本主义转变的过程中,原工业(pro toindustry)不是最活跃的因素”(Lis and Soly1977:237)。如果他们不把眼界局限于欧洲的边缘半岛部分,而是把考察的范围扩大到世界其他地区,就像本书这样,完全把这些地区当作整个全球经济的组成部分来分析,那么这些“生产方式”就根本不再是问题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