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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亲美是如何的一种自溺而自戕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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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1 08:21: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颜元叔(1933—2012),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文艺评论家、英文教育家;湖南省茶陵县人,1933年生于南京,1956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赴美国留学,曾在威斯康辛大学研究英美文学,获博士学位;1963年回台湾后在母校执教,任外文系教授、系主任;是美国水牛城纽约州立大学客座教授、美国犹他大学交换教授;创办《中外文学》、《淡江评论》等,并任《中外文学》社长兼总编辑;出版有论文集《文学的玄想》、《颜元叔自选集》;散文集《人间烟火》等;译著《西洋文学批评史》等。


  中国大陆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无论政府或人民都显示出强烈的亲美倾向;这一倾向到1980年代末的颜色革命后,似乎才稍见偃抑。如今,政府虽然有所觉悟,但民间似乎亲美如故。其实,亲美正如同当年亲苏,是绝对的错误!远的与隐的不说,就以1980年代末的颜色革命而言,邓小平当时对来访的美国人说过:「这次你们美国牵涉太深了。」时至今日,美国还想兴风作浪!假使大家肯定1980年代末的颜色革命对中国伤害之深,则知美国对中国伤害之大,则应知亲美是如何的一种自溺而自戕的行为!
  既然小平说出「美国牵涉太深」这种话,显然他一定握了「牵涉」的资料,可是到如今一直没有公布这些资料,反而「放」出来一个李洁明,一离开北京就反口大咬,好像他是游过地狱的尤利西斯,带出来地狱的消息!实在应该反击了,尽一切力量反击!不可只采守势,好像要扮演一个正人君子或者一个坚忍派,忍住痛,忍住痛,就是不叫出来一声。这何苦呢﹖
  最近我在台北街头买到一本「毛泽东的领导艺术」,其中对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多所发挥。也许,觉得中国当前的主要矛盾还是国内的经济,抗美反美是次要矛盾,为了对付主要矛盾便把次要矛盾搁在一边,为了把经济搞上去,美国该反但不是现在。这个认知也许正确,但是总也不能让亲美情绪滋漫下去,这样会伤及国本,可能把立国之基也给冲毁!
  记得我在台湾读大学的时候,常常看着一幅美国的大玉米田的照片发呆,那金黄色的玉米田弥漫着整个的画面,中间有小小的一个黑点,那是一部收割机。我常想,让我去美国,让我躺在这一片金黄的玉米田?,我就「透心凉」了--湖南家乡话,「心满意足」之谓。
  后来,我留美访美,前前后后在美国待了近九年,拿了博士学位也教了两年书(甚至还是教美国人英文!),后来又以访问交换教授的名义两度赴美讲学。美国可说「待我不薄」 但是,我始终没有找着那片金色的玉米田,我始终没有「透心凉」的感觉。美国当然到处都是金色的玉米田,但是那是美国人的玉米田,我这个中国人是躺不进去的。一九六二到六三、六五到六六两个年头,我到北密西根大学去教大一英文与文学入门。全校乃至全镇,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乃日夜与几个同等级同龄级的美国同事搅和在一起。当时正是越战期间,茶余饭后,大家总是谈政治、谈越战。这几位年轻讲师正如同大多数美国年轻人一样,都属自由派,一开口总是把美国政府、美国总统(特别是詹森)批评得体无完肤!起初,我只是听,不插嘴;有一次,我刚刚在《时代周刊》读到一篇报导,说西雅图的飞机工业,高达百分之九十的订单都来自美国国防部,这就显示美国的飞机工业仰赖军事,而军事仰赖战争。于是,该文悄悄指出,战争产生消耗,这对美国的经济有利。报导中还引用了艾森豪总统退休演说,警告美国人这种「经济依赖战争,战争又依赖经济」的恶性循环(这其实就是资本帝国主义的邪恶面之一)。好了,我就跟这几位自由派的讲师照搬《时代周刊》的内容,以为会取悦他们,给他们批评自己的政府增添一些火力。熟知--他们当时五个人,我们经常是驾两部车到外面混--他们五人几乎是立即的,像橡皮捶敲膝盖那样,齐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是不可能的!我说《时代周刊》这么说的,他们说《时代周刊》瞎说。我说,艾森豪也这么说;他们中之一说:「啊,艾森豪只知道打高尔夫,他是个白痴!」
  还有一次,我跟他们一道去看当时哄动全球的《广岛之恋》。该影片一开始,一两分钟之久,画面是一个日本男人抱着一个法国白女人做爱。我的这几位美国朋友(都是白人),虽然不是偷窥狂,却也按月研读《花花公子》;但是看见这种「黄骑白」的做爱场面,起始是一语不发,终于有一位忍不住了,迸出来一句:「Disgusting! (恶心)」其他几个于是此起彼落地或说「恶心」或类似的话。通常,我们看完一场电影都去喝点咖啡或啤酒,那天晚上出了电影院,大家表情凝重地各自回家。我从这两个经验(还有其他的,不必在此细说)获得的启示是:美国人太骄傲了,种族或国族偏见太强了。骂美国,他们自己可以骂;你外国人要骂--甚至只是批评,甚至只是援引他们自己的资料批评--他们绝不接受。白种男人搞有色女人,那可以,司空见惯,而且认为理所当然 ;有色男人搞白种女人,他 们决不接受。罗西尼的《蝴蝶夫人》,日本女人为美国男人死爱到底,他们说这是了不起的爱情,伟大的艺术;那么,男女角色换个肤色,他们却发现难以下咽!--亚历山大的性征服还茁长在他们的心田?!
  体验了这两件事情之后,我觉得美国人是伪君子;尤其那些自以为自由开放进步的美国人,假使挖出他们的内心看看,更是伪君子。我在威斯康辛大学图书馆打工的时候,一位中年的美国馆员,下班后跟我同路,跟我聊了起来,他说,「Leo(这是我的洋名),你知道我们美国立国的精神,也是我们最自傲的是什么﹖」不等我反应,他说:「我们是基督徒,中产阶级,资本主义者。」
  前几年,我读《中国时报》连载美国人费浩伟的长江游记,其中他说到他辞掉美国外交官职务后,一时权充导游,带领一群有钱有闲的美国中老年男女,租了毛泽东曾经坐过的轮船,在长江作上下之游。文中提到,一位美国老太太宁可留在甲板上看美国带来的畅销小说,不愿上岸去看看中国风土人情。费浩伟评论地说:「那我不知道她花那么多钱跑来干什么﹖」这位老太太在催促之下说:「那些异教徒有什么好看的!」这就说明了一切,中美关系的一切:异教徒还有个异教,无神论者就怕更糟了。所以,达赖喇嘛(他在挪威曾说,「我们佛教是无神论者」,见于台湾报端)之所以变成西方人的宠儿,恐怕不是欣赏他是一位无神论宗教之士,而别有所图于他吧。
  美国人觉得自己是基督徒,不是基督徒就得下地狱。卡尔文主义影响至深的美国新基督徒(Protestants)更是如此;卡尔文认为人之上天堂或下地狱,上帝在你出生前早已决定;人在有生之年,无论做好做坏,对上帝的决定无分毫影响。这个宿命论既然出自白人之构思,自然而然,卡尔文及其后继者,认定白种人才是上帝的选民,有色人种命定受上帝诅咒要下地狱。美国南方及南非之狂热唯白主义,就是根据这个宗教教义而形成的。美国其他地方的白种人也普遍有这种偏见的,只是藏在心?而已。
  美国有所谓WASP之说,即White Anglo-Saxon Prostestants之简写,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新基督徒;他们认为只是具备这种肤色、种族、与信仰的人,才是天之骄子,最道地最了不起的美国人。在学术界,耶鲁大学是其中心;在人头中,当今的布希总统是杰出的代表。在基督教之中,旧派的天主教还比较收敛些;那些Protestants恰恰相反,他们觉得只有他们找到了生命之真理,他们非叫你分享不可!所以,他们的传教的冲动特别强烈,非叫你信他的教,叫你让他同化,否则觉得自己对不起真理,对不起上帝。在他们也许是一片好意,可是当他非叫你接受不可时,这就是一片坏意,不折不扣的「侵略」。
  今天,美国人一天到晚干涉人家的内政,鼓动暴乱,跑到北京天门前去拉抗议布条,搞人权,搞和平演变,这股子「侵略成性」的劲道,我们该知道,就是出于这种宗教的优越感与使命感。从前,共产主义要赤化世界,如今的美白主义者要「白化世界」,其基本心态与冲动是一样的。既然有了一个了不起的信仰,又觉得自己有个了不起的中产阶级社会制度,再加上一个了不起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前者照顾了永恒,后二者照顾了红尘现世--所以,美国自许自诩有着人世间最好的制度;这就造成他要主宰世界、独霸世界的心态。
  美国人表面上有一层很厚的「友善」,生人初见如老友,没说上几句就跟你称兄道弟,即美式的on first name basis(叫你的名字)。他也可能乐于帮你忙,比如你的车子掉进泥淖,他会助你一臂之力把它拉出来。所以,美国人予人第一个印象总是友善、热情、开放(也不能说?面没有一点老大哥照顾小老弟的倨傲)。但是,美国人不能深交,他不愿意跟你深交。他的内心好像包裹在不?钢的外壳?,敲不开,刺不进。
  我在美国做学生的时候,也参加过家庭访问活动,美国人把你请到家中过圣诞节或复活节,礼貌热情地接待你;可是,你吃完你走了,你别想跟这家人有什么后续的交朋友活动。他们接待你吃一顿,好像是说为了向你展示美国人的富足生活与良风善俗,这是文化活动;你想据此跟他交朋友,那太personal ,他们不愿意。
  十一、二年前,我去犹他大学客座一年。文学院的教授固然没有一个请我或我太太做过座上宾,就是我教的学生之中,也只有一个男学生,因为他的女友来自台湾,两人联合在同居的宿舍请了我一顿饭。我们住在盐湖城那年,周末互相来往的永远是四家中国人;我们家跟我二姐家固然是新到的,另外两家在盐湖城已经分别住了二十多年与十多年,而且夫妻都在市政府或公司任职,却是也无外国朋友--可以共渡周末的朋友。我们四家除了在家中每个周末共吃一样的菜,共聊一样天,共骂一样的人,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偶而也出去野餐,可是,每次几乎是去相同的地方,吃完烤肉,沿着相同的路回家。路边也有时经过灯光闪闪的比如舞厅之类,可是我们从来不想停下来进去看看或跳跳。(中国人到了美国,就像走上了高速公路,只有几条直线来往,你很难下高速公路,随意到原野中去徜徉。)从前,我去美国总觉孤单寂寞,以为是没有带家眷的缘故。那次带了太太儿子们去,且有二姐一家为伴,还是感觉孤单寂寞。深究原因,我发现我在美国缺乏「生活空间」--那空间是美国人的,不属于中国人,要分享,要暂享,也很难。那金色的玉米田只在图画上属于你,在实地?它有它的主人--外人不得闯入。
  我的外甥在美国读高中读大学读了七、八年,跟美国年轻人混了七、八年,可是没有一个美国朋友--他住在我家数月,我发现他从来没有一个电话是打给美国人的!我的三个儿子在美国读过两年书,除了读小学的老三跟一个美国小女孩有过一次随家人郊游的纪录外,老大老二不是被美国同学打就是打美国同学--我是鼓励他们打的。老大离美时,一位美国同学在他的纪念册上写道:「不要凭你体型高大就欺负别人。」我以为这是我教子有方!也许有人会以为我这样很阿Q:可是,若是我们鸦片战争挨人打,八国联军挨人打,教儿子们还还继续挨人打,那也未免太像一头病猪了吧。
  今天住在美国的华人很多,在美国成功的华人也有一些。但是,试问他们能做一个完完整整的美国人吗﹖ 像美国人那样的美国人﹖ 我看是很难很难。美国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表面看来很开放,其实它内藏许许多多的歧视玄机,不是亲身经历你是感觉不到的。那年我在北密西根大学教书,一位老教授的中年太太(也在同校教书,她弟弟还在台中东海大学教过书,所以对我特别亲切)居然生了一个儿子,同事们大家很高兴,凑了份子去她家给她庆祝。到了她家,她当然抱出新生儿展示,每个人都抱抱逗逗;可是,当一位同事把婴儿传到我手中时,几乎是立即的,这位做妈妈的同事就从我手中把婴儿抱了回去(大概是怕我有东方细菌会传染给她的婴儿!)而她平常对我那么亲切,叫我Leo,像兄弟一般,好像我们间有着一层特别亲密的关系。而且,她还是一位虔诚的耶和华教会的会员!(信神应该不歧视,信教就是为了歧视--你不懂此一矛盾命题的话,那你就不懂好了。)
  在美国成功的华人,最著名的可能要数创立「王安电脑」的王安。可是,王安亲自说过,他花了比美国人多十倍的努力,才有他今日的成就。这「十倍的努力」是花在什么地方呢﹖ 大概不是花在电脑上、实验室?吧--显然是消耗在克服歧视上。我在台大外文系一位女学生到美国后嫁给一位台湾借的生物化学教授。这位生化教授当时三十多岁,年写论文二十篇以上,被认为有得诺贝尔奖的希望。我遇见他时,他在水牛城纽约州立大学任教。(我在水牛城纽大因吴大猷先生的安排做了一个学季的交换教授。)我那位女高足请我去她家吃饭,遇到她的杰出的丈夫。这位年轻人除了为二二八事件大吐苦水,就是说他在美国科学界如何遭受歧视迫害。他说他的论文经常被学术期刊拒绝,被学术会议压制,就是勉强接受了,也不让他宣读。这时,他说,他就得抢上发言台去,抢着麦克风发言。我很惊讶:我原以为科学界是无国界最开放最客观的领域。他说:「那?;跟其他领域一样黑,有时更黑!」这位年轻的天才科学家可惜不久因鼻咽癌去世!
  千言万语之后,美国毕竟是美国人的国家。你到了人家的国家,人家要歧视你,要孤立你,要压制你,也是人情之常,也是自然之理。我们从这些经验中应该汲取的教训是:美国人有美国人的国家,中国人应该有中国人的国家。假使美国好,为什么我们不把中国弄好?!自己把自己的国家弄好,是作为一个国族应尽本份;中国人作为人类的一部份,这么做是为人类做了一件增进全人类福利的好事;对于美国或其他类似的国家言,你没有权力去试图不劳而获(你没有参加他的建国过程,却想享受他的建国成果)或鸠占鹊巢(假使你占得了的话) !不尝试留美滞美,也算是尊重人家的生存权吧。
  现在再复述一点我听来的别人的经验。任教美国长堤大学的叶先扬教授近日自美赴大陆又转回台湾探亲。会面时他说了一些经验,令人感慨。他说华东水灾时,他带两个 儿子去募捐。他们在一家中国餐馆前面向进出的食客劝募,多数美国人都望望然去之,其中有一个美国人甚至说:「你们中国人是野蛮人,我不救济你们!」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既然如此,可是叶教授说他到了广州,只听到一片亲美崇美声。不得已,他问一位大学生说,「你知道这次大陆水灾,美国捐了多少钱﹖」那学生说:「至少几千万上亿吧。」叶教授据实以告:「两万伍千元」。那学生什表怀疑地说:「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从这个小事情就可以看出,大陆的中国人对美国抱持多少幻觉、幻想!不了解美国,不了解美国人,不知道他们把咱们看成什么人,而我们还卑微地对他们仰之唯高!  
  基于以上对美国的一些个人经验,平日读思之所得,我们大致可以对美国民族性做出一些看法。
  其一,理想性:「理想」这两个字看来美好,其实很可怕,尤其是别人的「理想」要往你头上硬套的时候;接受,则成被征服者;不接受,可能掉脑袋。美国这个国族的核心人群,原是十七世纪从英国逃出来,追求宗教自由的清教徒。清教徒在新基督徒?面是最激进的一派,他们在狭窄的教义所指引的道路上,有着狂热的追求精神;而且,肯定他们所追求的是唯一真理,其他基督教派全是假理,至于非基督教之宗教或无神论者,更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他们反天主教,可是继承了中古天主教之严酷排他性。他们认定只有自己的宗教教义昌行天下,人类才可得救,人间才能为天堂。所以,他们有狂热的传道精神,以为这是履行上帝的意志--替天行道。一个以清教徒教义为基础的人间社会,是他们追求的理想,而且要求别人,接受其理想,并共同促其实现。
  宗教的理想主义可以说是美国人立国的哲学基础。在这之上,俗世的伸延便是他们的政治与经济制度,即所谓民主与资本主义。美国人虽然自知民主与资本主义有其弊端缺憾,但是认为在人世间一切有缺憾不圆满的制度中,这是最好的了。因此,他们同样肯定他们的政经制度是理想的。既然理想,就要善与人同,要求别人别国,不管它是什么历史背景或什么有形无形的条件,都得接受他们的那一道,才算孺子可教,可以得救。
  美国人有所谓「美国之梦」(the American dream)。这个梦便是纠合其宗教信仰、政治经济体制所拟构出来的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这个梦便是他们的理想;理想一再提升,高渺不可及,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另一方面,美国人在资本主义商业主义的浸淫中又非常现实,非常机会主义;以致美国人总是剧烈摆动于理想与现实之间。资本主义所造成的罪恶感,与理想生活之间存在着极大矛盾,两者无从调和,乃以伪善掩饰罪孽,以伪善掩护良心;故美国人是世上最伪善的一种人--是以伪善是美国文学最大的主题之一。
  其二,排他性:由于处处肯定自己的优越性,人的本性之一是「择善固执」,所以美国人固执自己所认定的善;而善,究其绝对本质,则是单一的,正如同基督教肯定他们的上帝是唯一之善。美国人秉持这种单一的绝对之善,走入纷扰多元的人世,他们企图以这唯一之善横扫千军,而企图以他们的原则一统天下。
  人们常说,美国是个多元社会,容许多元的思维与行动之存在。其实,这是极其表面的看法,也非常局限。美国的主流派是一元论的,无论在信仰、政治、经济,皆坚持他们自己的那一套,不容许其他的体系的存在。为什么自从美国伸张它的国际影响力以来,它总是要求他族他国接受它的价值观与制度,甚至不惜以武力迫使他族他国接受,由此可知它的排他性之强。
  排他性植根于自信,自信越强就越排他。美国人正是自信心特强的一个国族。自信心也许不能说是美国人的天生性格,应是历史因缘的产物。自十九世纪以来,美国是踏在成功的台阶上,一个接一个,越升越高;于是,自信心就越来越高。这?面牵涉的因素很多,但是富足可能是最大的因素。美国人自觉握有世上最多的财富,富而傲便是他们普遍的心态;俗话说,「老子有钱」就是这个道理。傲就是自信的同义词。骄傲使他们肯定自己的一切,所以美国人看似开放,却不愿接受别人的东西或尝试了解别人。美国人学习外语之热情奇低,能使用外语者奇少,就一个证明--他们觉得生活在自己的语言中己经圆满自足了。
  其三,侵略性:在宗教或精神价值上,在政治社会制度上,美国人既然自认找到了人间最好的制度,这就促使它非向他族他国推广不可--这就是侵略。而更强烈的一个侵略动力,便是它的资本主义制度。资本主义是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但是归根结柢只有两个字:牟利。牟利是资本主义的起点与终点,核心与外延。若不牟利,资本主义就不是资本主义。牟利若只在国内进行,收获毕竟不大;牟利的活动必须扩张至国外,才能大量攫获财富。于是,美国人或以暴力手段去占据资源供应地 ,或以听来悦耳实则比暴力更阴险诡诈的所谓「自由贸易」来搜刮他国他族的财富。
  「自由贸易」表面公平,实则他强你弱,强势尽得自由贸易之好处,弱势只得其坏处,自由乃形成强欺弱之借口。就以台湾如此之亲 美,仍不能不对美之自由贸易有所提防,否则台湾就会被美国榨干--是以美国经常大呼台湾贸易应该更自由化,甚至以三○一条款相威胁。非常奇怪的,清教徒精神恰好又与此牟利的资本主义精神相结合,互相支撑。想必大家都读过《鲁滨逊漂流记》,这一部看来天真得如少年读物的故事,实则可说深藏祸心。它正是清教徒精神结合资本主义之表征。这个看法并不原于我,而是一般英美文学教授的共有看法。《鲁滨逊漂流记》出自十七世纪英国清教徒迪佛之手,它写的是一个征服与剥削的故事;鲁滨逊征服了一个岛,占有这个岛,征服了一个人--叫「星期五」的土著--并剥削这个人。他认定这一切作为,是上帝赋给他聪明才智之目的,他对土地对人的征服是上帝赋给他的使命之实现。迪佛的其他故事与当时其他作家的作品,都反映了类似的主题。美国人的精神就是英国十七世纪清教徒精神加资本主义之分支与茁壮。
  「天生我才必『须』用」,这是清教徒的基本观念,不如此不足以效忠于上帝(见另一著名清教徒及大诗人弥尔顿之诸作品)。而「用其才」最佳管道莫过于累积财富。在这个至高的认知与冲动下,中古天主教原本残留在清教徒精神中的道德观,则被推置一旁,被视为次要考虑;或者以各种似是而非的解说,予以化解遮饰。于是,十九世纪的英国人才能「理直气壮」地卖鸦片烟,打鸦片战争以牟利--美国人亦步亦趋。鸦片战争打赢后,他们甚至宣称,是鸦片烟为上帝敲开中国之门(见Fay着《鸦片战争》。)英帝国衰微了,这股精神完全被美帝国继承下来!英国人向中国卖鸦片,而今日的美国则向亚洲特别是台湾倾销香烟--美国处处禁烟,他们自己不抽,因为明知香烟是毒!他们以「毒烟」在国外牟利,顾不了人家的生死,也顾不了自己的道德,一切在牟利的大前提下降服,这就是美国的资本帝国主义! 所以,我们可以说,美国以其宗教信仰为基础,建立了一个「道德帝国主义」;以其民主政治为基础,建立了一个「政治帝国主义」;以其资本主义为基础,建立了一个「经济帝国主义」。中国人过去讲「王道」,如今讲「和平共处五原则」,正好体现了西方常挂嘴边的一句圭臬:Live and let live(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或者说「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互不干涉。而美国人呢,当他伪善地喊着自由自主,却实际上处处叫人家照他的方式过日子,处处企图同化人家,征服人家,从而剥削人家!所以,美国的典型精神是一种扩张的人生观,而扩张就是侵略;故可说,美国人是侵略成性的。走廊上走过一个美国人,必然是大跨步走在正中间,他决不会趋边为你让路。在餐桌上,就算只有一个美国人,他 亦必声音最大,试图控制聊天的全局。
  有了这种扩张性的人生观,侵略型的意识,若无工具手段,亦难表现出来。老牌的英帝国借其工业革命与殖民政策,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耀武扬威于一时。新帝国主义的美国,条件更为优越,首先它取得了美洲最肥沃的一块大地,次则杀戮红人奴役黑人以发展其农业经济;然后继承了英国工业革命与殖民政策而予以发扬光大,加上外国移民菁英之剧增(可以说,大家共同来搞一场侵人肥己的资帝勾当而加入了美国阵营),使它的科技文化突飞猛晋,于是乃培养成今日之主宰世界独霸全球的力量--军事力量为其先锋,其他各种力量蜂拥随后。美国常说别人穷兵黩武迷信枪杆子,其实它自己是最好的范例(且看其国徽凶鹰,一爪抓穗,一爪抓箭),只不过它不信枪杆子而改信飞弹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是谁发动了最多的侵略战争﹖是美国!从韩战到越战到格勒那塔到巴拿马到伊拉克,美国美其名曰维护世界和平,却是实施美国的侵略政策;美其名曰维护美国本身利益,其实不是维护从前侵略而得之利益,就是抢夺新利益!
  中国在改革开放前,实施锁国政策,至少把美国的力量摒挡在门外。改革开放,大门一开,美国跟世界其他力量一涌而入。这正是为侵略成性的美国,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以遂行其同化别人奴役别人的目的。无论就一百五十年来的列强侵华史,或近五六十年来美国支持的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内战,乃至台湾被美国支援的力量(国民党加台独)所割据,美国利益与中国利益总是处处冲突。然而,中国又不得不对美开放,因为中国需要美国的高科技与资金,以从事现代化。既然处于这种欲拒还迎的尴尬境地,中国必须严格认清:什么是可以从美国引进的,什么是必须拒绝的。理性的分析与认知,坚持自己的迎拒立场,是中国今日当务之急。中国政府尤其要慎戒人民,不要在政策对美开放下,便一窝风地向美亲美,以为美国什么都是美好的,都是应该模仿效法的,乐于接受,这就糟了!
  我在《共和国之恋》这部高度爱国的影集中,仍然发现这部在六四之前做出来的作品,对美国的一切,缺乏心防!比如说,旁白中说到开放后,去美国的大陆人发现美国的高楼大厦鳞比、高速公路纵横等等,措辞语气充满景仰之情。美国某厂送中国访问团玻璃蜗牛一事,也完全作善意解释(难道就没有一点嘲讽之暗喻?!),而钱学森之回归祖国是经过美国千百般迫害才得成行,尽人皆知,旁白却略而不提。另外,又为留美滞美不归的学人,作似是而非的辩护。实际上,据我所知许多大陆学生滞美,根本是想留下来长作「岭南人」!他们是不会回去的--而不是如旁白所说,好像在美国储备着这些人才,将来中国随时可汲取回收。新一代的大陆留美学生,多半不是钱学森了;他们跟台湾留美学生一样,都是走着自私的小路径,独善其身的非爱国主义者。
  我在台湾教英语美语,我是把它当作敌国语言来教,正如同十年二十年前,台湾在反共抗俄的政策下之教学俄文一般。因为,当我们学一种外语,特别是强势外语,我们若不提高警觉,便会不自觉地滑入到这个语言所负载的价值体系中去,接受并认同它的文化,终于被其同化与征服。过去的买办阶级与日语通译,现今太多的崇美崇日的人,多是坐着外语的滑梯滑入到被同化征服的沼泽。
  教与学外语,我们得提高警觉(因此,我以为中央电视台大量教授英语日语,是很缺乏政治警觉的行为,尤其它的内容完全缺乏中国立场,最容易朦胧不清地把学子的意识导上亲美亲日之途!);至于导引科技、文化、资金、人员等等进入中国,中国就更要提高警觉了。我们必须像一个有道君子,一个坚持着自己的人生观的和尚或教士,虽然踏入浮华世界,历经红尘万丈,而只是微笑礼貌地走过,不会被妖魔鬼怪的邪力拖留下来。人民,一般年轻人,也许没有这种能耐,这就得靠政府的政策与明智的领导了。
  中国人不能亲美(扩大而言,亲西洋与东洋之日本),因为今天的东洋西洋还是昔日的西洋东洋,还是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之西洋东洋!(其中唯一的变化,是帝俄变成苏联、而今又会再还原为「帝俄」﹖、政制上有了改变,但是侵略则似乎如故。)一百年两百年前的列强,如今还是秉持同样的立国精神,同样的传统,同样的政策。到伊拉克打仗的英美大兵,他们的曾祖父就是火烧圆明圆的西方蛮子!(而台湾的热情的电视报导,说来就如同他们是咱们的兄弟,真是没有历史意识缺乏记忆的殖民地脑筋呀!)曾祖父辈搞侵略,曾孙辈还在搞侵略,一脉相承!假使中国迷迷糊糊又亲起美来,倒向美国怀抱,倒向西方帝国主义的怀抱,那一百五十年的中国近代史可以烧掉,一百五十年来的血泪可以冲掉,一百五十年来的民族志气与奋斗可以一笔勾消,因为中国又回到了从前,又回到了受列强所蹂躏的从前。
  我觉得民运份子最罪大恶极的地方,就是依靠西方,依靠美国。他们推出那仿美的「民主女神像」的那一刹那,就充份而具体的曝露了他们的奴婢心态--所景仰的是列强,所依赖 的是列强,自愿作为列强的工具,企图使中国垮回到百年以前的境地去!我不否认,美国或西方有许多的好东西,但是每一样好东西,甚至包括最中性的科学在内,都有意识型态的烙印深嵌其中。我们必须极为敏锐而警觉地尽量除掉这些烙印,才能斟酌接受;有些意识型态太深或自身就是意识型态之体现,如文化政治经济等,就更得提防了。因为,你一旦吞下那糖衣的丸子,就连?面的毒药一起吞下去了。
  假使民主不是来自美国而是来自月球,我愿意考虑接受;假使自由人权等等观念不是来自西方,我愿意考虑接受;假使自由民主人权等观念是来自南太平洋的大溪地小岛,我也愿意考虑接受;甚至,这些东西是考古学家发掘于古希腊的癈墟而两三千年来已成绝响,我也可以考虑接受。可是它们不是,它们是今之霸权国所手持硬授的东西,这就令人至少怀疑这些「好东西」之中有没有霸权国的阴谋包藏其中、而这种怀疑根本就是事实:就是要以各种方式,从文化的到武力的,侵略你,把你同化,或把你分化,制造你内部的矛盾,削弱你,从而控制你摆布你!而这个惨境,却是一百五十年来,中国人所挣扎以对抗的,挣扎以摆脱的,挣扎已摆脱的!所以,亲美亲西根本是违逆中国的历史潮流,反美反西才是历史潮流之所趋!退一步说,中国既然依自己的实情与需要,推出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那么中国为什么不能根据自己的实情与需要,苦思苦想,形成自己的「有中国特色的民主、自由、人权」?!中国的传统中不是没有这些东西,取之而发扬光大,中国人应有此能耐。那么,为什么要取之于西方,接受西方的指引?!这不是重蹈西方为师中国为奴的旧辙?!而以西方为师之同时,西方的势力当然就再度涌入中国,则中国就会再度被征服。
  亲美救不了中国。试看国民党政府,七十、八十年来一直亲美,国民党政府没有救成中国。甚至,缩小到学术范围来看,亲美的学界龙头胡适,无论他本身的专业成就如何,他在中国救亡图存中,今日回顾,有没有一点贡献!今天在台湾的留美学人多如牛毛,试问他们有没有为中国文化或任何一方面开创新局?!实则,他们所干的是美奴勾当:试图将台湾变为美国的第五十一州!)所以,亲美崇美,对中国之复兴振兴,不仅没有帮助,实则适得其反。我什至认为向西方取经,养成依赖的惰性,有害于自力更生--而自力更生才是振兴中华之正道。当年毛泽东目送一批批勤工俭学的人出国,自己却坚持土生土长留在中国,终于搞成惊天动地的变革。没有他哪有新中国!自力更生,一切靠自己,五十年代、六十人代,在毛泽东领导下的那种立国精神,才是中国真正立国的唯一精神。
  今日中国,门既已开,也关不上了。但是,必须设一道心防,那就是视友如敌,视友国如敌国。向美国向日本或向任何西方国家如有所求索,其心态必须像间谍去窃取敌国的情报一样。工业间谍就是一个好例子:别的公司有好技术,我就派人去窃取,以壮大自己的公司。技术同样是得到了,但是心态是敌对的,而不是亲和的--亲和则有被兼并的危险。
  这种对西洋东洋的「正确心态」--对于中国是正确的--不能求之于台湾,因为台湾早已垮入两「洋」的口袋中--因此,中国之复兴也无法求之于台湾。我们只有以此期盼于大陆,大陆起初的三十年,虽然有许多可訿可议之处,但是他们对外国挺起了自己的脊梁,是所有的中国人所钦佩的。
  所以,中国要履行它的历史使命,要振兴中华,要继续以社会主义救中国、建设中国,就必须不亲美而反美,不亲西洋东洋而反西洋东洋。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保持距离,自立自强。与巨人做朋友,除非自己也是巨人,否则就会变成巨人的奴仆--美台关系、美韩关系,甚至美日关系都是实证。只有与世界任何列强都保持距离的小小新加坡,倒不折不扣是个独立自主的小巨人! 国际社会当然不常是用「亲」或「反」两种截然分明的态度与政策可以处理的。但是,政府可以灵活运用「亲反」政策达到维护与增进国家利益之同时,人民之间却应有深刻而普遍的「反」之认知与情绪。
  政府政策可以朝夕改变,民间的态度却很难说变就变。如今,亲美亲日亲久了(说实话,日本算收敛些,只想赚你的钱;美国人是既要赚你的钱又要赚你的心,把你全部纳入他的腹笥中) ,就得花大力气纠正过来,重新确立抗拒外力以求独立自主的全民心态。因为,若是我们不这么做,西洋东洋的有形无形的侵略,会毁灭中国四十年的成果,进而将中国重新投于半殖民地的境地
   所以,我说:亲美是中国的致命伤。

     (颜教授1990年代发表的作品,今日仍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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