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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散步去》的封面是一片秋日的棕黄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7-6-10 18:00
标题: 《散步去》的封面是一片秋日的棕黄

虽然从来不是日漫迷,但是遇到漫画里的日本风景还是要多看两眼,只为那种细微感,一种风景照片所呈现不出来的感觉。看风景照里的日本,大抵不出恬静有序的印象,漫画家笔下的日本,则能给观者带去深一层的心得:他为何如此不厌其烦地画细部呢?我能不专注地看,以对得起画家的这份用心或者爱么?
《散步去》,漫画家谷口治郎的书,画了一个无名主人公,一位眼镜大叔,一次次出门散步的过程。仅有少数页面是彩色,多数的时候,画家让我忘了颜色,而关注充满细部的一个黑白的、素线勾勒的日本。眼镜大叔,就像无数日本漫画家都会画的那样,嘴巴是习惯性自抑的,即使张大,也有一个内收的动作,因而他的表情是敛着的,配合着身体的拘束:肩膀的缩紧,步调的单一,与一条狗的相遇相伴更加深了他的孤独感。但同时,每一帧肖像都有着难以言传的内心戏。

他散步,在散步途中遇到各种事——其实是一些难称得上“事”的事。第四章“爬树”算是一件能具备完整因果链的事:几个少年在玩小飞机,飞机挂在了一棵枯树上,大叔主动要去取(其实只是呢喃了一句“帮你们取下来吧”)。接下去,脱鞋脱袜,然后是脚的特写,踩在地上,蹬在树上,手的特写,人的身影,一帧一帧地达到取下小飞机的那一刻,地上的孩子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着似的给他喝彩。接着,大叔坐在树杈形成的角度里,望着远方的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耸出的座座屋顶。
每一章里都有这样的停顿。画家让主角停在某一个时刻,定定地看,哪怕是闭着眼,甚至干脆睡着。这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日本作家的文字里,经常不顾情节和议论的推进,岔出一笔去写一个自己想写的东西。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中就有。他说,大城市里适合老人口味的食品很少了,有个记者来他家采访,“让我介绍一些特殊烹制的美味佳肴”,他谈到了某种饭卷:
“这里也顺便介绍一下它的制作方法:按照一升米配一合酒的比例,把饭煮好,酒要等到米煮滚时才放进去。等到饭完全蒸透冷却后,加上少许盐,用手一团一团地握紧捏实。这时候手上不能有一点湿气。关键在于只用盐来捏。同时要把腌鲑鱼切成薄片,放在饭团上,再用柿子叶包裹起来。要注意让叶子的表面朝里包裹。这些柿子叶和腌鲑鱼都要事先用干抹布把水分擦掉……”
他就这么自说自话了一大堆,目的无非是讲,这种乡野之人的食物,工业技术化的大城市里没有了。他这种写法,早就成了日式写作的一种下意识行为,也给日本人打上了“善于生活”的美好烙印。《散步去》里这位树上的大叔,如果要用文字写他当时所感的话,恐怕也不会是赞美风景,而是想到了某个与当下无关的东西,譬如说,儿时老家的一口井,在母亲房间里见过的一条花裙子,或是一把油纸伞的制作全过程之类。
这就是《散步去》的“禅”味所在,即时刻保持游离的潜能,这游离可以是故事内部的,主人公的心猿意马,也可以是外部的,借助画家择选勾勒的细节,让读者感到画外有意。“爬树”的下文中,当大叔从树上下来时,看到那个飞机已经破了,被孩子们丢弃,此刻他回望来路,暮色降临,“万家灯火”。内心戏照旧吃在肚里。大叔回家,独自把飞机修补好,在伴侣的注视下,飞机嗡嗡地起飞,天上是一轮满月。
这一章算是有个前后呼应,如同契诃夫所说,开头写过的一把枪,后面必须再次出现。其他章节里,尤其像是第十四章“拂晓”、第十五章“买苇帘”所描绘的,叙事并无闭环,画家带着我们注意主角的每一个举动:夜归,独自下车,疲惫地在墙上这儿靠一靠,那儿倚一倚,忽而走进门廊,忽而又上得阒无一人的街道,最后,在一瓶饮料的陪伴下来到某座城郊里的楼房,扔掉外套,气咻咻地跑上顶层,坐下,两只燕子在他的眼前飞过。
“买苇帘”也是一样,画家描写大叔扛着一卷沉重的苇帘,徒步回家的全过程:他所跋涉过的道路、树林、土沟,他的汗水,在某一时刻,他露出了类似在健身机上自虐的人脸上的那种迷茫的微笑。苇帘在自宅门前安好了,主角喝着水休息,伴侣“侍坐”一边,故事也就结束了。
就像不容易理解契诃夫式的短篇小说(哪怕里面有前后呼应、有闭环)那样,迷信“寓意”的人,也很难理解这样一个“故事”有何意义。好就好在,漫画的形式明确地告诉你“此处有XXXX字内心戏”存在,只是没能说出来。当叙事以视觉作品的载体呈现,就便利于读者将故事整个地接纳,并且给出反应,例如“它让我心里很安静”。
谷崎有一篇散文谈旅行,他写,打开日本地图一看就知道,“在这片狭长的国土上,纵横交错地铺满了铁路网,而且每年还扩大伸延它的分线和支线,就像血管的尽头又有微细血管一样,遍布我们国土上的每个角落,没有寸土空余。因此,听不到汽笛声的深山幽谷,其范围只会日益缩小”。
但是,你打开一本像《散步去》这样的书,只会感到日本的深幽之处太多,每一个房屋都有植物掩映,每一盏灯光都有侍奉的表情,就连抬头看天,密匝的云朵都像是有话含着没说。漫画的形式给出了一个类似量子力学的回答,也是禅的回答:喧闹or幽静,暴露or隐秘,看你在哪个维度上讲,也许三维世界里喧闹无所不在,但“一花一世界”,在这个世界的维度上,哪里都有任神思沉浸、任心智游离的寂静。

《散步去》的封面是一片秋日的棕黄,主角站在前景,狗回看着他,背景是城市错杂的房顶——我定睛找了半天,才找到作者名字“谷口治郎”。这画面美则美矣,它隐藏文字的效果却让我领悟到,在日本,只要悠久的纸制品文化仍旧牢不可破,谷崎所抱怨的技术文明席卷一切,“阴翳”、幽暗之不存的问题就不可能严重到哪里去。
纸制品永远无声,再喧闹的故事,落在纸上便降噪九成,读纸的人,永远拥有出神的能力以及充足的暇余。那些抱怨《散步去》中的眼镜大叔成天散步、“怎么这么闲”的人,须明白闲是一种精妙的、可以以片刻蕴含漫长的状态,花一分钟,无言地翻完一篇散步故事,也是一种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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