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前苏联叫法荒诞

admin

[摘要]在世界大战的背景下俄国爆发了二月革命。二月革命是群众自发闹起来的真正的人民革命，没有一个政党领导。过去常说是布尔什维克领导了二月革命，那就不对了。

受访者：郑异凡（著名历史学者）

采访者：李大白（腾讯思享会）

81岁的郑异凡研究了一辈子苏联史。1954年，在复旦中文系读大一的他，被选中赴苏联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学习。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留苏学生，郑异凡怀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心情踏上了苏联之行。

然而，正是在列宁格勒大学的课堂上，郑异凡曾经坚信的一些观念被打破了。苏共“二十大”批判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老师头一天讲联共党史，还在讲斯大林怎么怎么好，第二天就在课堂上大骂斯大林了。这也不奇怪，仅仅在列大历史系就有两位系主任在斯大林治下先后被开除党籍，解除职务，流放外地，斯大林去世后才得以返回系里继续工作。

这引起了郑异凡和同学们的重新思考，对很多第一手资料的阅读也让他对苏联的认识更加直接。然而，真正颠覆郑异凡的价值观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从中国再去看苏联，有些问题就看得更清楚了。”

1980年，郑异凡到成都开会，第一次重新评价布哈林的“阶级斗争熄灭论”，他论证布哈林讲的没有违反马克思主义，反而是斯大林的“阶级斗争尖锐化”理论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布哈林理论在国内评价的变化是从我开始的，通过编译‘灰皮书’我看了好多布哈林的材料。”

作为一个体量巨大的超级大国，苏联在1991年轰然倒台，可谓“其兴也勃兮，其亡也忽兮”，其中的深层原因是什么？苏联在70年间的经济政策是如何变化的？苏联最后的解体与它的经济战略有何关系？带着这些问题，腾讯思享会日前采访了郑异凡。

2016年8月9日，郑异凡在自己的书房中接受采访。（摄影：李大白）

郑异凡：当年苏联官员的工资有多高？

由于文章篇幅较长，本文为第一部分：

1

“我们对二月革命的估计远远不足”

腾讯思享会：苏联从战乱和国际包围中逐渐成长为与美国对峙的超级大国，后来逐渐走向衰落，这种发展过程与它的经济战略有何内在联系？

郑异凡：我们对苏联后期——赫鲁晓夫、勃日列涅夫、戈尔巴乔夫谈得比较多，也许是因为离我们比较近的缘故，其实苏联的许多问题是革命一开始就出现的，斯大林模式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咱们从起点讲起，可能有些问题能梳理得清楚一些。

好多人说，“十月革命”是要解决俄国现代化的问题。不错，现代化是俄国历史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不过俄国现代化的问题不是从“十月革命”才出现的，在沙皇俄国时已经出现了。19世纪的后半叶，亚历山大二世搞农奴制改革，废除农奴制，这本身就是俄国往现代化进程中的非常巨大的一步。

不光是这个，他还准备搞君主立宪。但是很不幸，正要签署宪法草案的那一天遇刺身亡了。历史发展有好多偶然性的因素，刺杀事件推迟了俄国历史发展进程。继位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十多年就没有什么动作。等到尼古拉二世上台才继续改革的进程，在政治上要搞杜马，现在的杜马就是沙皇时期延续下来的。在经济上有斯托雷平改革，消除农奴制的残余，包括当时农村的村社，但是也很不幸，他搞了一段时间又被刺杀了。这种宫廷斗争经常中断改革，当然一个更大的中断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全盘打乱了。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世界各国适应战争的需要，都实施统制经济。政府把国内的生产、分配都集中管起来了。当时一些社会主义者，把出现的这个现象叫做“军事社会主义”，或者叫“战时社会主义”。这成了以后布尔什维克的“军事共产主义”的雏形。

在世界大战的背景下俄国爆发了二月革命。我们对“二月革命”的估计非常不足，评价太低了。二月革命是群众自发闹起来的真正的人民革命，没有一个政党领导。过去常说是布尔什维克领导了二月革命，那就不对了。二月革命是推翻了罗曼诺夫王朝三百年统治的人民革命，就像我们中国辛亥革命，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

我认为20世纪初世界上有两个非常具有历史意义的大革命。一个是中国的辛亥革命；另一个是俄国的二月革命。

郑异凡：当年苏联官员的工资有多高？

二月革命中武装的工人、士兵及警察（彼得格勒，1917）

二月革命不是布尔什维克领导的，革命后布尔什维克也没有能够控制政权，所以后来的史书如《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就很简单地把它否定了，说什么二月革命后成立的临时政府是“十个资本家部长领导的政府”。实际上二月革命后的临时政府从第二届起就逐渐被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所控制，这两个政党都是社会主义政党，是第二国际的成员党。

按照列宁在二月革命以前的理论，俄国革命需要分两步走：第一步就是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革命，完成民主革命之后才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为什么？因为俄国是个落后国家，缺乏搞社会主义必要的物质基础。列宁认为民主革命的目的就是要给资本主义发展扫清道路，让经济发展起来，无产者的队伍壮大起来，为社会主义的革命创造必要的经济前提，然后再搞社会主义。

2

“列宁看上了当时的形势”

腾讯思享会：但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之间只隔了几个月。

郑异凡：问题就在这个地方。列宁在1917年初还表示，我们这一代看不见社会主义了，那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过了八个月就能夺得政权，就能搞社会主义。但他回国以后看俄国的现实形势，改变了方针。在欢迎他的大会上喊出了“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万岁”的口号。他在《四月提纲》中提出了新任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现在要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变。革命从第一个阶段向第二个阶段转变。

这些都涉及以后的经济发展了。资产阶级革命刚取得胜利，还有好多任务呢：经济要发展起来，给社会主义创造物质条件，还有国家的政治民主化。这个跟列宁自己原来的革命发展阶段论是？有矛盾的。

腾讯思享会：他为什么忽然就觉得民主革命完成了？是什么促使他改变了原有的理论？

郑异凡：他看上了当时的形势——俄国处于乱局。在一战的战场上俄国不断失利，国内老百姓把沙皇推翻了，临时政府没有能够迅速解决群众所关切的问题，农民运动在农村蓬勃发展，列宁认为这种局面非常有利于夺取政权，所以马上提了搞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这是跟他本人的先前的理论发生冲突了，怎么办？列宁就说——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推翻了沙皇，政权问题已经解决了，民主革命任务也就完成了，现在可以搞社会主义革命了。

郑异凡：当年苏联官员的工资有多高？

十月革命后列宁出席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

腾讯思享会：这是一种权宜之计？并非基于对革命阶段的正确认识？

郑异凡：所以到这个时候，列宁已经不是作为理论家，而是作为一个政治家来发动革命了。政治家能看到有利的形势，及时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对立即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方针，当时列宁周围的“亲密战友”都跟不上，他的《四月提纲》支持者寥寥，只得到和他一起回国的季诺维也夫，以及女革命家柯伦泰等少数人的支持，列宁处于孤家寡人的状态。正因为如此列宁提出要开展反对固步自封的“老布尔什维主义”和“老布尔什维克”的斗争。

列宁这个人只要看准目标，就会坚持干下去。中间又搞了一些“火力”试探，如“七月事件”，但是失败了，不过临时政府还是比较客气，只把托洛茨基、加米涅夫等少数人关进监狱，列宁他们都躲起来，转到地下了。布尔什维克党还是半公开地活动，并没有被完全取缔。

腾讯思享会：为什么二月革命后的政府要叫“临时政府”？

郑异凡：临时政府上台以后，为什么叫“临时”政府？就是想等待立宪会议的批准，成为名正言顺的合法政府。当时许多问题都在等待立宪会议作出最终决定，例如宪法的制定，土地问题的解决，以及其他一系列问题。

二月革命胜利以后的第一个法令是什么？——取消书报检查制度。就是给人民以言论自由。自由最主要的一项就是言论自由，这是俄国人几百年来的第一次获得的自由。

列宁在沙皇制度下，深受书报检查制度的迫害，他一直骂沙俄的书报检查制度，说这种制度搞得大家当哑巴，只能用伊索寓言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二月革命给了人民以自由，列宁自己也承认，二月革命后的俄国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国家。大家知道的是，十月革命有三个口号：土地；和平；面包。实际上布尔什维克一开始提的三个口号是——自由，和平，面包。土地是后来武装起义时临时加上去的。

郑异凡：当年苏联官员的工资有多高？

列宁在1918年的人民委员会的会议上

不过，布尔什维克执政后并没有给人民以真正的自由，所以此后的历史书，就再也不提布尔什维克在二月革命后曾经提出过“自由”这个口号！

腾讯思享会：为什么后来这个“自由”不提了？

郑异凡：十月革命以后，最早的法令就是出版法令——由于武装起义取得胜利后布尔什维克政权立即查封了几百家报纸，社会上一片抗议的声音。布尔什维克政权只好发布“出版法令”，解释说取缔一批报刊仅仅是临时措施，一旦政权稳定下来，就给大家以言论自由，出版自由。

3

“斯大林给自己定的工资是一万卢布”

你看看历史，其实十月革命前布尔什维克并没有完整的搞社会主义的方案。列宁在十月革命前研究了马、恩对革命、对国家的看法，写了一本著名的书《国家与革命》，其中特别关注马恩对巴黎公社经验的总结，如建立一个“廉价政府”，官员从选举中产生，并且可以随时罢免，取消官吏的高工资，官员拿的工资是工人的平均工资，等等。看来这些是布尔什维克获取政权后准备仿效的措施。然而，这些措施，十月革命以后，除了无产阶级专政以外，一个都没有实行。

腾讯思享会：当时的苏联官员工资有多高？

郑异凡：国内战争期间，大家饭都没得吃了，谈不上什么工资报酬。但是后来官员们不仅领取工资，而且越来越高。1922年斯大林当选总书记后，开始制定高级官职名录，也就是设定由中央任命管理高级官员职务岗位，按照设定的岗位任命的由中央管理的官员约一万人，这些人开始享有不同的物质待遇和特权，这一制度最后造成了一个特殊的官僚阶层，苏联人把他们叫做“在册权贵”。

从上世纪20年代下半期开始，苏联官员的工资越来越脱离群众，到30年代斯大林给自己定的月工资是一万卢布，是最高的。有多高呢？50年代初我们到苏联留学，给我们的助学金是每月五百卢布。打扫宿舍的女工，一个月的工资是三百卢布。

郑异凡：当年苏联官员的工资有多高？

斯大林给自己定的工资是一万卢布

腾讯思享会：三五百卢布在当时能生活吗？

郑异凡：对我们来说，五百卢布，吃饭再加上其他一些日常花销，基本上够了，因为我们不用购买衣服。研究生是七百卢布。斯大林给自己定了一万卢布，其他政治委员不能超过他，就定为八九千卢布。这个仅仅是“正式”的工资。

腾讯思享会：还有别的灰色收入吗？

郑异凡：还有 “红包”，斯大林每月给亲信发工资外的“红包”，“红包”里有多少钱是保密的，旁人谁也不知道。这是用发红包的方式来收买周围的人。就是说官员的工资额并没有设限，除了建国初期，苏维埃政府并非巴黎公社类型的“廉价政府”。选举制罢免制也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国内战争时期实施的是战斗命令制，官员任命制，国内战争结束后，继续原来的那一套做法，各级官员都由上级任命，也由上级撤换，最终决定权在中央政治局、组织局，甚至斯大林个人。

趁这个机会顺便说一下，现在报刊上在讲苏联问题时经常出现“前苏联”的说法，我认为应当把“前”字去掉，苏联存在74年后解体，这是一个朝代的结束，就像沙俄三百年的罗曼诺夫王朝结束一样。我们讲沙俄时并不需要说是“前沙俄”，正如我们说清朝的时候无需称“前清”一样。苏联同沙俄一样，是俄国历史上的一个已经结束的朝代，因此直呼“苏联”不会造成任何误解或者混乱，无需画蛇添足称之为“前苏联”！现在还有人说“前苏联解体”，这是完全不通的，解体的是“苏联”，而不可能是什么“前苏联”！